茶园电厂 刘含尹
三楼的窗台边,不知何时起,它便悄然登场了。
一只棕白相间的小猫,细密的绒毛裹着轻巧的身体,总在寂静时刻,像一缕无声的烟霭,悄然占据那窄窄的窗台边缘。它背对着空荡的走廊,头颅微偏,竖起耳朵,俨然是位小小的侦探,凝神关注着楼下那个被精心打理的小花园。
它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平衡天赋。那狭窄的窗台,不过巴掌般宽大,对它而言却如履坦途。它时而踱步、时而端坐,姿态安稳得仿佛生了根。阳光为它全身镀上暖融的光晕,这方寸之地,便是它俯览花园众生的城垣。它向前探出小小的头颅,脖颈伸得又长又直,粉嫩的肉垫在窗棂上轻轻点触、试探,仿佛在丈量窗台与那片葱茏世界之间那层若有若无、却又无比真实的界限。
然而,这位勇敢的“侦探”,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。一旦楼道里传来脚步声,或是门锁发出轻微的转动声,它那原本凝神贯注的身影便会瞬间绷紧,像一颗被突然拨动的弹珠,轻盈地弹射起来,毫不犹豫地转身,四爪在窗台边缘敏捷地一点——白色的身影便倏地消失在窗框之外。
有趣的是,它逃跑的姿态总带着一种欲拒还迎的试探。它并不会完全躲进安全的黑暗里。不消片刻,在某扇房门的边缘,便会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小的脑袋。先是警惕的耳朵尖,然后是那双圆溜溜、此刻或许还映着花园里跳跃阳光的眼睛。它的身子紧紧贴着门框,只有半个脑袋和一只前爪不安分地探出来,目光灼灼地锁定在刚刚发出声响的源头。那眼神,惊悸未散,好奇未泯,还藏着一丝强装镇定的狡黠。
有一次,窗外落了雨,雨丝斜织,将侯班区笼罩在一片水汽氤氲的薄纱之中。它蹲踞窗台,鼻尖轻触冰凉玻璃,似在品尝雨中草木的气息。我屏息,生怕惊扰这雨中哲思。骤然,“砰”一声闷响自楼上砸落!它如遭电击,身体缩团,狼狈地弹射逃离,慌不择路钻进隔壁门缝。再望去,那半个脑袋又黏在门边,湿漉漉鼻尖微耸,圆眼惊恐地逡巡着巨响的余波与静默的我。雨水模糊了花园轮廓,却清晰映着我与书山的孤影。唯有这隔壁的小兽,以“逃”与“窥”,在窗框里上演一场永不落幕的微型戏剧:怯懦与好奇,安全与冒险,在每一次心跳间拉锯。
它成了窗台与门缝间一道独特的风景。它的毛色在晨昏中变幻,尾巴时而垂下,时而翘成活泼的问号。目光常越过我们,投向花园深处未知的远方。我们习惯了它的把戏。它哪是真怯?分明是好奇的火焰太盛,烧得它既想扑近花影叶间的生命律动,又怕被未知灼伤。于是,它选择最安全的冒险——逃回堡垒,固执地探出半身,与窗外那片公共的生机,进行一场无声的、持续的对话。
日子流转,窗台依旧,窗下的小花园也依旧按着季节的韵律呼吸生长。当我站在远处,它便无声占据窗台,剪影贴在花园衬着的天幕上;当楼道的异响传来,它又化作疾风遁入门后。只是,门缝里那探询的半张脸,停留愈久。圆眼映着天光、枝叶,也映着我身影,仿佛在问:这静默的庞然大物,是否也同它一样,对窗外咫尺的世界,怀着永不熄灭的、小心翼翼的火种?
原来,当我们囿于书桌的方寸,这只属于隔壁的窗边精灵,正用它轻盈的跳跃与谨慎的窥探,在危险的钢丝上,替我们笨拙而勇敢地,一遍遍丈量着从三楼窗台到花园泥土之间——那令人心悸又无比迷人的辽阔。每一次心跳般的声响,都是丈量途中,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刻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