鸭溪运营 刘艳
生长在贵州遵义一个小村子里,从小我就习惯了夏季那种潮湿中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。清晨,天还没亮透,山脚下的雾就已经从田埂间升腾起来,把整个村子包裹在一层白茫茫的轻纱中。雾气湿漉漉的,像是水汽里带着甘蔗叶的清香,也像是母亲洗净的衣裳在屋檐下晾干前的味道,柔软而安心。
村子三面靠山,一面临水。夏天的雨,说来就来。早上还是晴空万里,中午太阳像火球一样照得人抬不起头,下午一转眼乌云压顶,雷声轰鸣。雨点像被倒下来的一样,砸在瓦片上,砸在青石板路上,砸在人心里,却不让人烦躁,反倒是一场热烈的宣泄。我们小孩子最爱在雨里跑,有时候干脆脱了鞋,赤着脚在水坑里跳得满身是泥,哪怕被大人追着打,也乐此不疲。
贵州的夏天是潮的,是绿的。山是绿的,树是绿的,连老屋墙根下的青苔都绿得发亮。只要有一点点空地,野草就能疯长。屋后那条小溪,夏天水量最足,溪水清澈见底,冰凉得让人牙齿打颤。大人洗菜洗衣服,小孩在旁边摸鱼捉虾,时不时还能捡到几颗被水冲下来的酸枣。我们就蹲在石头上,用牙咬开酸枣皮,一边眯眼感受那股酸劲儿,一边笑得前仰后合。
夏天的山里,是蝉的世界。只要太阳一冒头,蝉就开始不知疲倦地叫。它们藏在树上、草丛里、篱笆旁,有时候你在树下站着,眼前突然“嗖”地飞过一只,吓你一跳。等到夜晚来临,蛙声又接过了蝉鸣,成了夜色里最熟悉的背景音。那时候我们睡在竹席上,用老风扇对着吹,听着窗外呱呱叫,像是天地都在呼吸。
贵州人离不开辣椒,哪怕是三伏天,饭桌上依然少不了一碗糊辣椒。母亲会用石臼舂糊辣椒,兑上热油、蒜泥、盐巴,做成红油蘸水。蘸素茄子小南瓜,什么都能蘸。有时候热得吃不下饭,她就给我们拌一碗凉粉,辣得开胃,辣得出汗,一碗下肚通体舒畅。
在我们贵州,每年夏天还有“六月六”这个日子,是布依族、苗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。那天要晾晒粮食和衣物,也是一种驱邪祈福的仪式。大人们把冬天的被褥拿出来铺在晒谷坪上,小孩就跑上去打滚,说是“滚一滚,健康一整年”。还有阿婆会拿出自己绣了一年的花带、肚兜、围裙晾晒,一边晒一边和邻居聊天,嘴里全是家长里短。
到了晚上,村子安静下来,山风吹得竹叶“沙沙”响。老人们搬着竹椅坐在院坝里,抽着旱烟,看天上的星星。有时候还会有人拿出芦笙、口弦,吹上几曲。小孩们围着跳舞,笑声传得很远。那样的夜晚,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,却比现在的热闹更温暖、更踏实。
如今,我已在城市生活多年,住的是高楼,看的是水泥森林。窗外虽也有绿植,也有雨,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每当盛夏来临,我总会想起乡里的山,乡里的雨,家里的辣椒,还有家门口那棵老枇杷树。它在夏天结满果子,母亲总爱在果子微黄时摘一篮,洗净后递给我说:“快吃,还酸得很。”我总是皱着眉头咬第一口,却忍不住接着吃第二个、第三个。
家乡的夏天,是潮湿的、喧闹的,是热辣的、温柔的。它没有城市的整齐划一,却有最自然的风貌;没有高楼大厦的遮蔽,却有最开阔的天。那里有我成长的痕迹,也藏着我对家、对乡土、对童年最深的依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