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电厂 吴强
车在盘山道上走着,窗外的绿就浓一阵、淡一阵地扑进来。吱嘎阿鲁湖——我们更习惯叫它洪家渡——在谷底铺开好大一片水光,蓝幽幽的,被四围的山一挤,倒像块不小心掉进山褶里的绸子。老婆指着窗外:“看嘛,水又涨了,去年那坡檬檬树会不会被淹了?”三姐在后座接话:“淹不到!檬檬树精怪,专拣高坎坎长。”
我们是奔着檬檬来的。檬檬,学名叫树莓,黔西这片山坡野地里,五月一过,那带刺的藤蔓上就挂满了红玛瑙似的果子。家里人念叨好些天了,说洪家渡边的檬檬最甜,水汽足。一家人,就为这点山野滋味起了个大早。
湖边向阳的坡地果然热闹。荆棘丛里,猩红点点。露水还没干透,阳光一照,亮晶晶地缀在毛茸茸的小果子上。老婆和三姐是老手,钻进刺蓬蓬里,手指翻飞,专拣那熟透的、一碰就落的。侄儿媳妇眼尖,总能发现挂果最密的藤蔓,招呼侄儿过去:“这边!莫踩到刺笼笼!”侄儿提着竹篮,小心地接。我负责外围,偶尔递个空篮子进去,听她们说笑,夹杂着黔西土话:“哎哟,这枝结得密,手都摘酸咯!”“三姐,你裤脚巴起好多‘粘粘籽’(苍耳)!”
摘檬檬的人渐渐多起来。坡上坡下,人影晃动,都是熟面孔似的,隔空喊话:“你家摘几斤了?”“多得很!今年雨水好!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、略带青草气的果香,还有被太阳晒热的泥土味。竹篮渐渐沉了,红艳艳的檬檬堆叠着,像小山。
回程,车爬到洪家渡最高的一处山坡。侄儿停了车:“歇口气,望望景。” 推开车门,一股风猛地灌进来,带着一股浓烈、原始的气息——是牛粪味。这气味,像山野本身粗重的呼吸,带着草料消化后的温热和泥土的腥臊,提醒着我们这些闯入者:甜美的檬檬之外,还有更庞大、更基础的生命循环在默默运行。
站在坡顶,视野豁然开朗。脚下是层叠的绿,一直铺到水边。吱嘎阿鲁湖躺在群山怀抱里,水面被风吹皱,泛着细碎的银光。远处,一道巨大的银色弧线横跨峡谷,气势恢宏——那是鸭池河大桥。现代工程的杰作,钢筋铁骨,硬生生在险峻的山河间划出一道流畅的轨迹。桥上车流如蚁,无声地移动。湖是静的,山是静的,只有这桥,像一根绷紧的弦,连着山外的世界。
风里的牛粪味还没散尽。它和湖光山色、和宏伟的大桥、和篮子里甜香的檬檬,奇异地混合在一起。我深吸一口气。这气味不讨喜,却无比真实。它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,是草木生长的养分,是牧牛人生活的痕迹。它提醒我们,自然的馈赠并非孤立存在,它根植于一个更广阔、更复杂,有时甚至不那么“芬芳”的生态系统里。牛粪的分解者,或许是地下忙碌的虫豸,或许是土壤里看不见的菌丝,它们终将把这粗粝的养分,转化成滋养下一季檬檬藤蔓的力量。
下山时,风小了,那牛粪味也淡了,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味盖过。篮子里,檬檬的甜香幽幽地浮上来。我回头望了一眼山坡顶,湖光依旧,大桥静默。一次寻常的家庭采摘,因了那阵风,那阵气味,忽然有了更深的滋味。洪家渡的美,不仅在湖山的明丽,也在它包容一切生命痕迹的浑厚。甜与“臭”,远与近,古老与现代,都在这片山水间,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无声地诉说着生生不息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