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张虎
古物库房里暗沉沉的,光线也怯懦了脚步。角落堆着许多卷轴,如枯枝般蜷曲着,灰尘厚厚地覆盖在它们身上,几乎像一层灰白色的茧。卷轴们被遗弃于此处,默然无声地躺在幽暗里。轻轻拂拭其中一卷,灰雾腾起,呛入鼻中。画轴展开,绢本上虫蠹啮咬的痕迹如星点般散落各处。画中骏马依旧,扬鬃奋蹄,墨迹深沉而灵动,似欲挣脱绢素的束缚。然而尘埃如霜,覆盖着马身,马儿分明被困在这方寸之间,空有奔跃之势,却只得委顿于尘埃之下。
绢上马儿神态分明逼真,筋骨匀称而有力,线条奔涌如行云流水,只消一瞬便欲驰骋而出。可终归只能静止于绢帛之上,困囿于无声的绢帛囚笼。那神骏的姿态,精妙的笔触,却只能被幽禁在库房深处,终年无人识见。
我不禁想起曾去过苏州城外的一处绣坊。绣娘们低眉坐在绷架前,指尖银针穿梭如飞,针下的孔雀羽线流光溢彩。那些针尖底下,正诞生着精妙绝伦的绣品:骏马扬蹄,鬃毛猎猎,几乎要跃出那层紧绷的锦缎。然而,针线间如此精妙神骏的绣图,最终却大多被缝制于屏风之后,或者悬于厅堂高远处,任凭尘埃徐徐落下,默默遮掩了神采。马儿纵有腾跃之姿,却被框入锦缎中,静默如凝固的波涛,无由奔赴旷野,只得在无人注视的角落,悄然消磨了光阴。
景德镇的窑火昼夜不息。作坊内,泥坯在陶工手中旋转、塑形,仿佛有了生命。素坯在灵巧手指下生长出飞腾之马的轮廓,那姿态昂扬奔腾,肌肉筋骨流动着力量的线条。可泥坯终究柔软脆弱,稍有不慎,窑火过烈或者釉色稍有差池,一切奔涌的力量便凝固为残损的碎片。多少神骏之形,在窑火之中崩裂变形,终成弃物,委身于瓦砾堆里,再无人记起那曾经精心塑造的形神。
又记起去年深秋,在老家深山,曾见一株巨大的雷击木。树身焦黑如炭,一道狰狞的裂口纵贯树身,昭示着雷霆的无情。山民们却珍视此木,将它运出山林。后来听说,经斫琴师之手,那焦黑的残躯竟化身为琴。松烟入墨,桐木成琴,琴身有焦痕宛然,却成了独特印记。每当丝弦拨动,那焦痕处便发出奇异的共鸣,深沉如龙吟,迥异于凡响——烈火焚身之痛,反成就了它稀世清音。
思及此,心绪飘回故宫深处。那日偶然经过古画修复室,门半开着,瞥见里面微光浮动。一位老师傅正俯身案前,手中握着一把细如发丝的软毛刷,屏息凝神,极轻、极慢地拂拭一幅古画的尘垢。画上墨色山水渐渐显露出来,松烟淡远,仿佛沉睡的魂灵,正被那轻柔的拂拭唤醒了呼吸。那动作小心翼翼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,仿佛怕惊扰了画中沉睡的岁月。这一刻,尘封的光华在老人指尖的拂拭下重见天日,如同久埋的明珠被温柔拂去尘埃,终于重见天光,得以映照人间。
伯乐难寻,岂止于马?世间万般才具,若明珠沉入深水,若良骥老于槽枥,若锦绣蒙尘于暗室,若焦桐碎于灶下,皆因未能逢着那识物、惜物的一双慧眼和一颗珍重的心。多少灵光暗生,多少精魂蕴藏,只待识者拂去岁月的浮尘,它们方能挣脱尘封的幽暗,放出那被长久遮蔽的光芒。
那拂尘之手,看似寻常,却分明是造化之灵光,是让沉埋的才华得以呼吸的契机。它轻轻扫过,如同春风拂过冻土,沉埋的种子便有了生发的可能——尘封的画卷终于得以舒展筋骨,暗哑的古琴亦能重新清声震响于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