威宁能源公司 梁绍佳
儿时,村巷里常有孩子追逐的烟尘卷起,尘头里跑着一个笨重的身影——那是守村人。他跑起来两腿沉重地踢蹬着泥土,仿佛腿脚被无形的绳索捆缚。孩子们如同灵活的雀群,忽而聚拢忽而散开,用土坷垃、小石子瞄准他宽厚的背脊。他笨拙地躲闪,嘴里呜呜噜噜地叫喊,最终总被绊倒,瘫坐在地,像个挨了揍的草垛。这时他便放声大哭起来,那哭声格外洪亮,震得树叶簌簌发抖。
这哭声有奇异的召唤之力。很快,便会有母亲或父亲循声而来,脸色铁青地揪住自家惹事孩子的耳朵。孩子们被呵斥着,龇牙咧嘴地被拎回去时,当然,这里面也有我,他脸上纵横的泪水还汪在眼眶里,亮晶晶的,映着大人责备孩子的身影。他坐在泥地上,看着烟尘消散,巷子重新安静下来,便慢吞吞地自己爬起,脸上泪痕未干,却已漾开一种异样的平静,仿佛刚才的风暴不过是一场应季的雷雨。
村里红白大事,灶膛的火光彻夜不熄,人声鼎沸如同赶集。守村人的身影必定在此时浮现。他挤不进里屋,就只蜷在灶房的柴堆旁。他安静地守着火,偶尔有人递过一碗热汤,他便双手捧着,小口小口啜饮,眼睛亮亮的,映着跳跃的灶火。若是白事,出殡时他总默默跟在队伍最后头,脚步拖沓,神情却肃穆得惊人。
后来,巷子里追逐的喧哗渐渐稀疏。当年丢石子的孩子们,如同被风吹散的种子,一个个离开了村子。村巷空了,只余下守村人迟缓的身影,在日头下拖得老长,如同扎根在泥土里的树影。
偶尔有人从山外回来,无论白天还是深夜,车灯刚在村口土路上扬起灰尘,便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老杨树下慢慢立起。他认得每一辆归乡的车,认得每一个离开又回来的人。他迎上来,眼睛浑浊如旧,笑容却像拨开乌云的月光,照亮了沟壑纵横的脸。他用力地拍着归人的肩膀,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欢喜声响,如同认出幼雏的老鸟。他记着每一个名字,即使多年未见,那模糊的发音里,也固执地嵌着每个人最初的模样。那浑浊的眼珠里,仿佛点燃了两盏小小的灯,专为辨认游子而亮。
时光洗去了少年的顽劣,也滤出了心底的愧怍。那些曾向他丢过石子的孩子,如今在异乡的灯火里奔波,被无数精明的尺子量度着。当他们在城市密不透风的楼群中感到疲惫,在镜中望见自己日益世故的面孔时,便会在记忆深处浮起。那笨拙的躯壳的守村人,他的眼里仿佛藏着一口深井,倒映着我们失落的澄澈。
我们曾笑他痴傻,却不知他早用整个生命,稳稳接住了村庄流转的光影和人心。他的根比老杨树扎得更深,将每一个离枝的游子都刻进了年轮里。离乡人脚步愈远,愈能觉出那浑浊目光的分量——它像古井水,倒映着尘世奔波中我们日渐模糊的面容,照见我们被精明世故磨损的魂灵。原来他守着的不止是村口的黄泥路,更是我们回望故乡时,内心那道再也无法填平的沟壑。这个被泥土和岁月盘踞的守村人,竟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地明白了守护的重量。他浑浊的眼睛里,盛着我们穷尽一生也未能寻回的自在与清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