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张虎
端午的讯息,是从山野深处漫出来的。晨露未晞时,竹林便簌簌抖落几片老叶,新抽的箬叶却愈发青翠起来。这种阔叶植物生得挺拔,叶片阔如手掌,叶脉似用银线绣成,在薄雾里泛着幽光。采叶人总在黎明前入山,竹篓里叠放的箬叶还沁着夜露,叶缘细密的锯齿轻轻划过指尖,留下清凉的触感,像触摸一段凝固的山岚。
浸泡箬叶的青石缸里,水色渐染成淡碧。叶片在水中舒展蜷缩,将山野的清气徐徐释放,水面上漂浮着极细的叶屑,如同被揉碎的翡翠。待叶片吸足水分,便褪去最初的生涩,转为温润的墨绿,叶肉愈发柔韧,能妥帖包裹住任何形状的丰盈。 糯米是端午最温柔的底色。粒粒圆润如珠,在清水中沉浮,渐渐褪去粉质,透出玉石般的莹白。浸泡后的米粒饱胀丰腴,指腹轻碾即散作雪末,却仍保持着筋骨,这是千百次春种秋收积淀的力道。掺了碱水的糯米泛着浅金色,与青箬相映,恍若将阳光与草木同时裹进叶里。
粽馅在陶瓮中酝酿着各自的性情。红豆沙需用砂锅文火慢熬,豆粒在沸水中次第绽开,绛紫色的涟漪一圈圈漫过锅沿。待豆衣尽褪,赤霞般的豆泥便裹着红糖的琥珀色,在木铲下翻涌成绸。咸蛋黄则是另一番气象,青壳鸭蛋在黄泥中腌足月余,剖开时红油汩汩,蛋黄凝如玛瑙,中心一点朱砂红艳欲滴。
裹粽的竹匾里,青叶层叠如莲。两片箬叶斜斜交叠,折出尖尖的斗角,先铺一层糯米垫底,继而填入馅芯。豆沙粽要裹得方正,让甜糯均匀相融;蛋黄肉粽则需在米粒间藏好油脂丰腴的五花肉,令其在蒸煮时化作琥珀色的溪流,悄然浸润每一颗米粒。棉线穿梭捆扎的轨迹,恰似给这些绿衣小包裹系上命运的绳结。
柴灶里的火舌舔着铁锅,将端午的仪式推向高潮。青粽在沸水中沉沉浮浮,箬叶的清香与糯米的甜香在水雾中缠绵,渐渐蒸腾成一片绿云,顺着炊烟爬上屋脊,又随风散入街巷。文火需煨足六个时辰,让时间将山野的灵气、大地的馈赠、人间的烟火,悉数熬煮成绵长的滋味。
门楣上的艾草与菖蒲,是端午最古老的眉批。艾叶背面的银绒在晨光中闪烁,茎秆笔直如剑,辛烈的气息织成无形的帷帐。菖蒲则在水畔亭亭而立,剑形叶片割开雾气,根须在水中漾出金线般的倒影。它们被红绳系作一束,倒悬檐下,任风干的香气在岁月里沉淀成中药铺里的一味记忆。
雄黄酒在瓷坛中漾着琥珀光。雄黄矿石经石臼细细研磨,朱砂色粉末落入白酒的刹那,恍若晚霞坠入深潭。这杯盏中的赤金液体,曾染过孩童眉心的王字,也曾洒遍墙根屋角,在传说中化作驱邪的符咒。而今静静置于案头,倒映着窗外的榴花,将端午的炽烈与温柔都酿在其中。
龙舟静卧在河湾处,朱漆剥落处露出岁月的木纹。舟首的龙目仍炯炯有神,彩绘的鳞片在暮春的潮气里微微发亮。待到端午正午,鼓声会惊醒沉睡的河水,桨楫劈开水面时,激起的不是浪花,而是一串串跳跃的银铃。两岸的呐喊揉碎了云影,连柳梢的蝉鸣都染上几分金戈之气。
骤雨总在粽香最浓时降临。乌云压着青瓦游走,雨箭射入天井的水缸,在浮萍间炸开万千银珠。蒸粽的柴灶氤氲着白汽,与雨帘交织成朦胧的纱帐。待云收雨歇,石阶上淌着翡翠色的积水,倒映出被洗亮的屋檐,艾草尖悬着的水珠将坠未坠,把整个世界都凝缩成剔透的一点。
暮色浸染西窗时,粽叶已在竹篓里蜷成小船的模样。剥开层层青衫,糯米早已染上草木的魂魄,豆沙沉淀着土地的馈赠,蛋黄凝结着日月的华彩。咬破糯米的瞬间,山泉的甘冽、竹露的清苦、灶火的暖意,都在唇齿间苏醒,化作绵长的叹息。
一叶香草,一岁端阳。檐角风铃轻晃,艾香漫过重门,菖蒲剑指长空。愿江河安澜,沃野千里,人间岁岁,吉祥安康。